五更梆子响过三巡,天光未启的厨房里,米粒在铁锅里浮沉,瓮口漫出白雾缠住了搅动的铜勺。忽然想起张岱在《陶庵梦忆》里写“浓茶破孤闷,淡粥养太平”,这清粥里熬煮的,何尝不是我们对烟火人间的眷恋。
老辈人说粥能照见天地。曾见过旧书《粥谱》,线装本里藏了三百种粥方。枸杞粥氤红过李时珍的银针,梅花粥熏香过冒辟疆的诗笺。袁枚在《随园食单》里记“见水不见米非粥也,见米不见水亦非粥也”,倒让我想起苏东坡在黄州时,用“豆粥三沸即止”的法子疗饥寒,却又写下“君不见金谷敲冰草木春,帐下烹煎皆美人。”想那风流太守被贬黄州,寒夜拥衾时,最念的怕还是眉山老宅里那碗掺了青蒿的薄粥。最妙的还是《红楼梦》里宝玉病中要吃的碧粳粥,雪浪笺似的米汤里浮着翡翠色的米粒,分明是把江南烟雨熬成了入口即化的诗句。
江南的粥事最是缠绵。三伏天把凉粥镇在井水里,撒几粒盐渍的梅子,酸冽沁人;寒冬腊月,粥底埋一撮姜丝,热腾腾地熨帖肠胃。病中厌食,更可以把新剥的鸡头米与粳米同煮,浅碧的芡实浮在粥面,像极了雨打过的荷塘。新米粒粒玉润,陈米微黄带碎,混在青花碗里像雪地落梅。小时候家人淘米总教我把手浸到水里,说米粒在掌纹间滑过的触感,是土地与血脉的暗语。七分水三分米的比例,闭着眼也能用水瓢量得分毫不差,仿佛那些嘈杂的叽喳鸟鸣,全在炊烟里续成了袅袅的线香。
曾学着《山家清供》里记着梅花粥的做法,说是收净白梅瓣渍雪水,候粥熟同煮,却总不及母亲随手撒的一把干桂花来得巧妙。那些年盛粥的白瓷碗底印着缠枝莲纹,滚烫的粥汤注入时,莲花便随着涟漪次第绽放。父亲总说喝粥要就着腌萝卜,咸淡清甜相激间,方知至味在清欢。
暮色染窗时,我又往锅里添了半瓢清水。米汤渐渐收浓,泛起珍珠般的光泽。书中“豆粥急就章”,原是东汉冯异在无终山以豆粥飨光武帝的旧事。想来最珍贵的从来不是珍馐,是寒夜捧来那一碗的热气。当世间的滋味越来越纷繁,或许唯有这一碗至简至淡,才能照见生命最初的清亮模样。
杨欣研